不用洗碗的西伯利亞勞改營



(一)波茲坦宣言

波茲坦宣言是二次世界大戰盟軍對日本的和平宣言。
根據波茲坦宣言第九條:



The Japanese military forces, after being completely disarmed, shall be permitted to return to their homes with the opportunity to lead peaceful and productive lives.

也就是說,日本軍人在解除武裝之後,就可以獲得「回鄉過和平生活並從事生產」的權利。

雖然宣言的內容是這麼說,但事實上會遵守的有只有米國之類的文明國家而已,遇到中國、蘇聯等流氓國家,戰敗國日本的軍民(包括日本籍台灣人)很難不遭到淩虐、屠殺的命運。例如228事件的時候台灣日本人被中國軍大屠殺,以及滿洲和北朝鮮地區的日本人被蘇聯綁架到西伯利亞的勞改營做奴工。

終戰時候,約有56萬日本人被綁架至西伯利亞做苦工,其中至少有6萬人因饑寒交迫而病故。這些日本人來自各地,當然也包括台灣。

(二)從蘭陽平原到貝加爾湖

景山雅文,1927年9月出生於台灣宜蘭,父親為總督府醫學專門學校第一屆的畢業生。

1939年,景山小學畢業後負笈東京,進入獨協中學校就讀。

所謂的「獨協」就是「德國協會」的意思,日本的醫學師承德國,德國協會的中學向來以培養未來的醫學生聞名。

景山在東京的求學期間爆發太平洋戰爭,學校瀰漫在整體的愛國主義情緒中。影山當時亦抱持著忠君愛國,隨時為日本國上戰場犧牲的想法。1944年十月,隨著戰事的變化,更多學生被徵召入伍,原本應該就讀五年的中學也跟著縮短成四年不到的時間。中學提早畢業後,影山隨即加入青森縣的八戶教育航空隊。

51年後(1995年)景山接受日本作家林えいだい先生的訪問時表示,當時並沒有任何人強迫他當兵。他在中學念書時,就接觸到許多愛國思想,已經有上戰場為國犧牲的想法。所以等不及畢業,也沒有和家人商量,就決定從軍。

至於為何加入航空隊?當時景山的想法是:如果有朝一日可以開著飛機回台灣,也算是一種衣錦榮歸。

景山在八戶以特別幹部候補生的身份,接受了六個月的整備兵訓練。由於當時的日本內地已經遭到盟軍頻繁轟炸,沒有任何軍事基地可以進行更深入的訓練課程,所以影山等人在1945年4月29日被調往滿洲國勃利境內的杏樹飛行場。

杏樹飛行場的規模很大,跑道本身就寬一百公尺,長度更有三千公尺。可是飛行場內只見一些九十九式練習機和德國式的Bü131練習機,其它的戰鬥機種已經全數調往前線。影山本來被分配在整備部門,可是因為需要維修的飛機真的不多,所以又被改分發至飛行庶務組。

1945年八月九日,駐守在飛行場的軍隊收到蘇聯向牡丹江發動攻擊的消息。1941年,日蘇兩國剛簽訂互不侵犯條約,沒想到蘇聯竟會趁著日本戰事吃緊之際,趁火打劫的展開侵略行為。

景山隨著軍隊搭火車前往牡丹江,兩名同袍在與蘇聯軍的衝突中死亡。又過了幾天,他們接到了日本投降的消息。

戰爭結束後,景山的部隊仍然每天集合升旗,並朝東方的日本天皇所在遙拜。幾天之後,蘇聯軍進到牡丹江。蘇聯軍先沒收關東軍的所有武器物資,然後又將集合在操場上的日本兵身上所有值錢物品洗劫一空,手錶、鋼筆不用說,甚至連鉛筆也不放過。

往後數天,他們吃著蘇聯沒收自關東軍口糧餅乾度日。十月二十四日,一個蘇聯軍官透過翻譯公布,現在要將日本軍送到海參崴再搭船回東京,請他們通通坐到火車上去。

景山等人依序上了鐵道上的貨車。蘇聯的貨車分有兩層,車內有一台暖爐,暖爐的煙囪從車頂突出。

從牡丹江到海森威需要先經過綏芬河,進入蘇聯的國境之後再南下(參見圖一)。坐上蘇聯貨車後的第二天早晨,車內突然有人大聲說:我們被騙了!我剛剛透過隙縫,看到太陽從右手邊升起。列車正朝北方前進,不是前往海森威!

圖一
圖一:哈爾濱、牡丹江、海森威、Nakhodka之相關位置圖


知道自己無法回日本後,景山的心情頓是陷入低潮。幾天之後,車上的日本兵一邊吃著配給的黑麵包和清水,一面看著太陽自列車的左前方升起、再往左後方落下,他們知道列車正往莫斯科的方向前進,與東京的距離越來越遠!

西伯利亞是一大片荒原,車站與車站間的距離動輒兩百公里以上。列車進到新的車站後,日本兵要把握時間解決生理需求,並且支領黑麵包和清水。

火車西行數日後,來到一處大海的旁邊。此處的海水清澈,舔起來竟然沒有絲毫鹹味,這時才知道原來是著名的貝加爾湖。景山趁著僅有的時間,將水壺裝滿湖水,並且完成了多日來的首次梳洗。

1945年十一月二日,也就是從牡丹江出發後的第十天,列車來到了西伯利亞的大城Irkutsk,但這裡還不是影山等人的目的地。

經過Irkutsk後,列車繼續西行兩天,走了五百公里,來到一處叫做Tayshet的城市。

(三)地獄勞改營


Tayshet就是後來西伯利亞鐵道的支線「Baikal-Amur Railway貝加爾-阿穆爾鐵道」(參見圖二)的起點。當年被蘇聯綁架的五六萬名日本戰俘中,有兩萬人被送至Tayshet附近的集中營,參與Bailkal-Amur Railway的建設。

圖二:紅色為西伯利亞鐵道,綠色為景山等戰俘餐參與建設的Baikal-Amur Railway,貝加爾-阿穆爾鐵道


西伯利亞甚為廣闊,雖說是「Tayshet附近的集中營」,但其實距離Tayshet城還是有一百二十公里的距離,從Tayshet火車站下車後,繼續走了三天才到達(參見圖三)。


圖三:紅點部位就是Tayshet附近的勞改營。



集中營由簡單的木屋組成,屋內雖設有暖爐,但是寒風還是不斷由隙縫間灌入。

景山等日本俘虜的主要工作是砍伐原始森林。日常的飲食則是黑麵包和一杯糊狀湯汁。食物的量永遠不夠負荷粗重勞動,肚子餓到受不了的時候,就用手抓起幾把積雪往口裡塞。森林中的積雪至少有二三十公分的厚度,永遠不會缺少。

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長時間處於飢餓狀態。承裝湯汁用的飯盒從來沒有洗過,但事實上也沒有洗滌的必要,因為不管裡面裝的是甚麼樣的食物,每個人吃完之後,還是用舌頭一舔再舔,直到舌頭感覺不到任何殘餘為止!

西伯利亞的冬天動輒降到零下三十度、甚至四十度以下。
景山雖在青森的八戶經歷過北國的冬天,但還是無法和西伯利亞的酷寒相比擬。

西伯利亞的寒冬,不但來自南國的景山無法適應,連日本內地出身的士兵也不知如何應對。冬天的夜裡,當暖爐的柴火燒盡時,囚犯們需輪流至雪地的森林中撿拾枯枝。當囚犯們抱著枯枝返回木屋時,蘇聯的衛兵會先檢查他們的手指和鼻尖。如果鼻尖和手指等肢體末端已被凍僵,衛兵會先要求他們按摩凍僵部位,等到血液確定再度流通後,才能進到屋內烤火取暖。

有一些不明究理的囚犯,直接將凍僵的肢端放到爐火前取暖,結果他們的組織常因此壞死腐爛,最後甚至被截肢。

在西伯利亞的第一個冬天,一些做不慣粗重工作的文職人員、上年紀的充員兵、還有未經充分訓練的少年兵,成了第一批的嚴冬犧牲者。

俘虜過世的最常見原因是阿米巴痢疾,以及嚴重的營養不良。

團體生活,就算沒有感染致命性的傷寒、痢疾等傳染病,體表寄生蟲的困擾就是無法根除。頭蝨、體蝨、跳蚤,還有俗稱南京蟲的臭蟲(床蝨),從未停止流行。

集中營的除蟲方式是每個人定期進入三溫暖烤箱,同時將衣物用蒸氣處理,但不管怎麼,害蟲的問題就是無法解決。

原始林的砍伐告一段落後,有一部分人被派到新鐵路的沿線參與鋪設工程,影山則是被派到附近的農場生產農作物。農場的作物包括,碗豆、馬鈴薯、黃豆,甚至還飼養蜜蜂。工作說不上輕鬆,唯一的好處是第二年秋天收成時比較不會受餓。

農場的收成不能隨意帶回宿舍,但是可以在農場內食用。早晨將剛收成的馬鈴薯裹上泥巴,和燃燒的柴薪一起埋入土中,中午時分挖掘出來,剝掉乾硬的泥巴,就是可口的烤馬鈴薯。

不過那只是秋收時期的短暫「福利」,入冬之後嚴寒和饑饉繼續降臨。

景山雖然沒有被嚴寒擊倒,但還是逃不過副傷寒paratyphoid的感染。罹病的影山和其它六名同袍,被雪橇載離農場,於十三公里外的醫院接受隔離治療。

住院期間,景山接受沒收自關東軍的Vitacampher和奎寧等藥品的注射治療,體力稍微好轉之後,被調至醫院的廚房幫忙,負責飲食的配送。

冬天的農場食物有限,很容易就營養不良。但醫院的伙房則不一樣,景山等日本人分配到的食物數量雖然相當有限,但是卻有蘇聯人吃過的剩飯剩菜的可以享用,所以不虞有食物的匱乏。

有了蘇聯人殘羹剩飯的營養加持,景山的體力慢慢恢復。在例行的身體檢查時,蘇聯的女軍醫掐過了景山的臀部之後表示,此人體力已經恢復,可以回到第一線勞動。

景山的新職場位於遙遠的森林,工作內容是至森林裡砍木材,然後生火燒熔堅硬的凍土,最後再舖上石材、枕木和鐵軌。


圖四:建築鐵道的日本戰俘

長年的飢餓和沉重的勞動,沒有人不想要逃離。但這是人煙罕至的西伯利亞森林,就算逃得出集中營,也逃不過酷寒和飢餓。大家都知道,一旦被送到此處,已經沒有可能逃開。

某一日的早點名時,發現隊上有兩個同袍失蹤,警衛巡察過後,確定兩名俘虜已經逃離營區。

不久之後,兩名逃跑的同袍都被追回,一個被槍斃,另一名則不知道被轉押到哪裡!


(四)鬥爭大會

勞改營的非人性極致,並不只在於饑寒交迫與苦工。共產黨除了折磨囚犯的肉體外,連囚犯最基本的自尊也會想辦法摧毀。集中營中有著綿密的「思想教育」,營區會定期發行日文的「日本新聞」,內容不外乎是批判日本的「軍國主義」,以及階級社會。

學員與「日本新聞」的互動,並非只有單向的閱讀。集中營會舉辦「日本新聞」讀後的思想討論,「學員」要發表感想,還要製作大字報。

這種所謂「學習會」的思想討論通常是在晚上舉行,那些因為白天的體力勞動而累到無法參加的成員,會被糾舉出來,成了其他學員們批判、攻擊的對象。

囚犯們為了不被烙上「反革命」的印記,只好人云亦云,一起昧著良心,甚至摒棄自尊,用力的批判自己的祖國是帝國主義,自承以前是軍國主義的爪牙,那些沒有參加討論學習的同袍是反革命思想、、云云。

1948年四月,某天晚上八點,影山結束工作後回到木屋,一名同袍對他說,景山的名字出現在遣返回國的名單中。
景山早就放棄生還回國的希望,突然聽到可以返國的消息,一時間就是呆立的站著,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1948年六月,景山在海參威東方的Nakhodka(圖一)搭上了開往舞鶴的日本輪船。輪船的名稱為高砂丸,竟然是與故鄉的島嶼同名,不由得又有更深的感觸。

(五)亡國之民

由西伯利亞回國的戰俘,大都在日本海的舞鶴上岸。當時在橫濱擔任牙醫師,且已經開業定居的二哥在報紙上看到遣返名單中有著景山的名字,特地從橫濱趕到舞鶴接他。

景山在二哥家住了十多天,一面思考未來的出路。幾天後,有位專門輔導西伯利亞歸國戰俘的政府人員來找他。該名輔導員對影山說,景山目前已是中國人,無法在日本長住,需要限期離境。




景山雅文一直以日本人自居。他為日本天皇和日本國上戰場,他因為有日本軍人身分,所以被蘇聯綁架到西伯利亞的酷寒之地做了三年奴工。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坐著故鄉名字的船回到日本之後,卻被自己的祖國宣告喪失國籍,甚至還要被強制離境。這個人生的大玩笑,未免開的太誇張、更太殘忍!

數日後,景山與二哥道別,獨自前往長崎的佐世保搭船前往台灣。

在一個月之間,景山流轉了蘇聯、日本,以及中華民國三個國家。當他的座船進入基隆港時,中華民國的官員完全沒把他當自家人看。由於景山在共產黨統治的蘇聯待了三年,所以進入中華民國後,先是被嚴密的偵訊、調查,之後又被列管了好久一段時間。

景山回到了出生的故鄉,但已經不是自己歸屬的國家。

(六)後記

蘇聯沒有參與簽署1929年的日內瓦條約,所以完全沒有人道對待戰俘的觀念。史達林時代,蘇聯對待戰俘的態度,和中世紀時代的奴隸待遇沒有兩樣。
從1939年入侵波蘭到1945年二戰結束,蘇聯總共扣留了390萬名的戰俘。到了1949年一月,累計的戰俘死亡數達到57萬人。德國戰俘受到最殘酷的待遇,以史達林格勒戰役的六萬名戰俘為例,最後生還歸國的,竟然只有五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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